说来愧疚与自责。王福明老师在今年“五四”一百周年的前一天走了。当我那个下午突然知道这惊人的消息时,我立刻就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与对“无常病苦”的浅薄认识生愧自责,也应该忏悔。我是听到一位毕业生随口说起王老师身体欠佳住在医院的,当时就想什么时候去看望一下呢?心念动过的一瞬后就被各种俗事的波浪迁移飘散(或说打乱遗忘)了。而当我那天再回望这个念头时,知道是王老师离开这个世界竟然不给我一个再说说话的机会——前后大约也就二十来天,一个可谓坚强与刚直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决绝地不给这浮躁多变的世界和人心一丝机会。
暑假来临又过去。人生中第三十个暑假,恍惚中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距大学毕业整三十年了。那就是王老师教我现代文学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恍然如昨。放假前我收到2019年度无锡市“三十年教龄荣誉证”人员公示名单,想到了王老师十年前曾给我打过的一个很长的电话,我曾将这一细节写进一篇小文:秋天的那个下午,我举着手机、从无锡市中山路梁溪饭店一直走到学前街,排队要了一碗当时五块钱的馄饨,和他聊天的电话还没有说完。说到他得奖的一篇散文诗《教师之路》,那里面有这样的话语:“有什么山峰能比讲台更崇高?有什么劳动能比育人更神圣?有什么美景能比桃李累累更令我们心醉?”他最后叮嘱我说:“我们爱教师这项工作,还因为我们曾经是、也永远会是一名学生……你的学生就是你的财富,你也应该写一篇《教师之歌》歌词,试试吧,应该可以写好!”我记得当时心里还为这位性格古怪的老师的奇怪“建议”好笑,觉得自己哪有什么闲心和本事写歌词,真是会开玩笑!现在觉到了深意。许多时候,生命的意义是要用时间来阅读和体悟的,也是要用呈现的方式来开示应证的——时间不到、对机不够,都如戏说一般无从体会。这也许亦充满着人生的智慧力要求。王福明老师是曾经倾心尽力给予过我的。
王老师是我现代文学课老师,也曾是江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他的讲课风格、特别是讲鲁迅的内容,是我们每届学生印象最深的记忆,也与他鲁迅式的为人处世风范一起,增添着他人格魅力。毕业后我留校在校报编辑部工作,他是副刊版面特邀编审。每月一期的校报编稿成为我们共事的议题,1994年12月我曾在一篇“校报百期”琐忆文章里这样写过:
留校工作,欣喜于能参加编辑校报。难忘那时曾给予我帮助的每位老师。编“龙山”副刊几年中,记忆最深的是与我的现代文学老师、中文系主任王福明的合作。他是‘龙山’版编委,我是编辑,大方针上步调一致,具体篇目处理上经常有不同意见。争执不下时,我总是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定稿划版来它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充分用足“责任编辑 ”的权力。我想王老师每次看到新一期校报,一定会在心里骂我这个固执的“倔丫头”。如果在那几年的合作中有什么冲撞和不恭,也想在这里对王老师说一声抱歉,就当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执著的幼稚学生、不畏“权威”时并非本意的无礼吧!
几年后我外出读研进修,再回校中文系教“现当代文学”专业课、真正成为王老师办公室的同事时他已退休。说王老师教给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却一点不为过,这更多的是思想和个性上的:直率坦诚,不虚伪做作。“多年后我就成了你”,是说师长的精神培育与滋养让人终身受益与难忘。王老师一直告诫我:写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没有思想、再美妙的文字也是毫无意义。
写王老师必须要说他的一篇代表作,这也是我和王老师“忘年交”深厚的关键。1997年11月20日由我编排的、他近五千字的长篇散文《昨日寒窗》首次在校报《回首大学岁月》栏目上刊发。文中对他五十年代在北师大求学经历和教师职业选择的深情回顾让全校师生争相传阅,这一段让人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这个小男孩考上了无锡市一中。而市一中的党支部书记,又恰恰一度是当年老江大学生地下党支部书记。而这位书记,正是他人生路上第一个向他提出入党大事的指路人。后来,他进京上了大学。
再后来,他站到了江大的讲台上。
这个小男孩就是我。
“你从哪里来?”
来自呻吟、哭泣、哀嚎的贫民区,来自小学阴森的破祠堂、初中灰暗的旧孔庙,来自老江大“神圣的殿堂”,新一中美丽的八角楼,来自欢庆人民翻身做主人的歌舞里,也来自我这世代工人家庭的泥土中。
列车北去……
而他的祖母送别北上求学的他、竟是在贴身的裤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的江南泥土!文中他对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北师大艰苦的物质生活和如饥似渴阅读《红岩》、《青春之歌》获取精神食粮的细节描绘让人难忘。特别有他当年参加电影《青春之歌》片尾群众场面的拍摄经历,经受了刺枪和水龙的考验,在“一二·九”运动中体验革命前辈和先烈的英勇与坚持。为此作为编辑的我特配了一张以“盛放的菊花”为内容、名为《风骨》摄影作品为副刊题图,还专门写了一篇“编后记”附后:“本报副刊第一次以整版篇幅刊登一篇文章;本报无须修改、未作一字更动的最长稿件。相信也足以吸引读者和大学生朋友们……”,得到了他的大为赞赏。以后,校报因这篇文章激起的无数反响还辟专刊发表“读后感”和讨论来稿,又被《无锡日报》、《支部生活》等多家报刊转载节选刊发,而我写的编后记也多次被一同刊登。王老师曾说:这应该也是你写得最好的文字,因为结合现实和时代、有针对性地提出了问题:“在当今气象万千乃至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里,在我们的象牙塔也几乎每天都有扑面而来的陌生与诱惑中,我们还能否读懂作者的那份情怀?犹如我们能做的,并不仅是发出诸如‘世风日下’、‘人文精神失落’、‘理想沦丧’等一阵阵感叹与抱怨……”。
2007年王老师曾给我寄过一篇长达万言的手写稿《噩梦岁月》,包括《小草》、《纳罕而且伤心》、(鲁迅《狂人日记》曾写过狂人的“纳罕而且伤心”)、《不是梦》、《谁在丛中笑》、《“同志”》、《大雪纷飞》和《泪非泪》七篇。厚厚一叠稿纸上是他铿锵有力的大字。但手稿几次搬家却被我不知遗落在何处,现在手边还存有他1999年11月修改并请人打印后又寄给我的一份打印稿。2009年重阳节他打电话给我说这篇回忆“文革”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牛棚”生活的、未能发表的《噩梦岁月》可列为他的第三篇代表作。他说曾将这篇寄给一家文学期刊但没能刊发,他很遗憾;他曾在《太湖》杂志上发表了《生活多么美好》可列为他的第二篇得意之作。他的第一篇代表作不言而喻,就是经我编辑并见证的那篇《昨日寒窗》,也许等某一天我也可以写一篇《关于<昨日寒窗>的编后忆》。
今年5月9日我收到了江南大学毕业生也是王老师的学生送来的一套两本书,这书是去年在和王老师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聊天中他提到的,记得那次谈话最后我说我去您家取书顺便去看望您,我说我曾写过这位作者的另一本书的书评。他说:“你不用来,我们不必见,我会将书放在某某处,我身体不好,只和这位学生单线联系。那你有空应该看看,也许会对你的写作有启发,我们可以电话里再探讨一些问题。”问题意识一直是王老师所关注的,他认为文学就是现实的,必须和鲁迅一样直面现实,然而见他的方式却也如地下工作者一般不得许可是不可随便上门的。也许他一直希望保持自己在学生心目中最美好的形象:高大魁梧、睿智深思。而这两本书竟成了我们那次最后的话题——也是在他离开这世间才又开启却无以为继的话题。
之前我并不知道这套书的名字。一年多后拿到书看见,叫《鸿踪照影》,封面书法特别,云雾山峦上“九四顽童南怀瑾”题于苏州太湖大学堂。翻开第一页前言,有南老先生特录东坡诗一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一生如儒家秉直进取的王老师,在这百年“五四”的前夜,以佛家洒脱的方式告别了纷扰的世界。放在他学生的书柜里封装了一年有余、现终上我案头的《鸿踪照影》和这一切、这一刻,让我体会到了佛理禅意。是来自94岁南老先生所书的四字题辞还是属龙刚步入耄耋之年的王福明老师?我不得而知。做了他三十多年的学生,感恩许多教诲,请允许我怀着无限的感激和虔诚的敬意,在心里向他和所有的老师们深深地鞠躬行礼。
陆游访沈园旧地有诗云:“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苏轼曾郊外寻春诗曰:“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怀念王福明老师和老江大岁月里的过往,那惊鸿照影的某一刻,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