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老家的樱桃树结果了。听说是结了的,只不过鸟雀的嘴比人的手快,也等不及那樱桃变得更甜,急匆匆在樱桃本该成熟的时节到来之前就让它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或是掉落在泥地上,再静悄悄地腐烂掉。
当然,这株樱桃树只有我会在每次回老家时关心一下,其他人并不在意这棵供给不了果子的树,他们心中只牵挂着两件事———“什么时候拆迁”和“谁又死了”。
第一个问题村里人不会知道答案,但每个人心中都有呼喊着、叫嚣着的渴望。这里住的基本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十几户人家里境况最好的就是自己有退休金,子女也有个算是稳当的工作,其余多的是领着不多的农保、在附近的电子厂做工的女人和到处去做保安的男人。他们聚在一起时,就会把四处听来的附近哪里拆迁了的消息共享,然后开始推测那建设图纸上的红线会不会把自己家,哪怕是一个角落也好,给圈进去。他们时而理性,时而大胆的猜想仿佛是最尖端的投资分析师会勾勒出来的画面,只不过那些分析师实质是为开发商服务的,他们脑中的想法只有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响亮。
我坐在院子里,隔着三五米的距离听他们高昂而激烈的讨论。我无法加入他们这个“开发会议”,只能像个局外人,默默观察着,思考着。我想,拆迁似乎是现代一部分中国农民最轰轰烈烈的征伐,他们的资本是几亩薄田和一两间破房,钱和新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战利品。拆迁成了,那就是为自己后半的人生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弯道超车那些看似混得体面些的城里人。我也见过不少“拆迁赢家”,那种打了胜仗的快意会像贪嘴的鸟雀般,把他们的卑弱与勤劳啄食干净。
第二个问题他们不一定猜得准,但是八九不离十。村子很小,在这里甚至不需要发什么手机信息就可以很快地知道一家一户发生的事。
一阵不暖不凉的风将一些声音吹进我的耳朵,像是唢呐曲。我向屋里问去,打断了他们的会议,一时间先是静下来了,奶奶走出来,“黄二死了啵,昨天晚上从医院里拖着氧气瓶回来的,那时候么就已经没用了喂,早点死了也好,也省得家里多事了。”我以为谈起死亡时,人人脸上都会是肃穆与畏惧的,但奶奶转过头来时脸上带着笑,看上去是轻松的。她和我对视了,当时我的表情应该是呆愣住的,奶奶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没有降下去,却显得生硬,像是笑给我看的。是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不畏惧死亡了吗?还是因为在一个较为年轻的生命面前不能露了怯呢?那双眼皮已经耷拉下来的眼睛,眼仁几乎被盖住,里面真的有笑意吗?我不知道。
屋里只有刚刚那一瞬的安静,他们紧接着开始聊黄二的病,他的医药费,他的子女里面谁一直服侍他……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我见过的死亡似乎不足以使得我对于死亡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谁也不想自己直接面对死,谁也不想一直活在畏死的恐惧当中。村里的人都不年轻了,在这个衰老的村庄里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听到、看到、感受到死亡的脚步。而钱,或许可以让他们晚一点面对死亡,或者是在陷入那个过程时少一点痛苦、少看一些子女的眼色。
我望向那棵樱桃树,知道今年鸟雀必然还是会来,这是自然的规律,但我希望那樱桃树今年会因为充足的雨水而长得更好一些,留下一些果子来,也好引一些人去那树下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