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9日零下15摄氏度晴
年轻的小朋友,对于衰老、疾病和死亡,其实是没什么概念的。我觉得岁月很无情的时候,大概是我妈兴致勃勃地问我,涂了新换的半个月的眼霜,眼角的细纹是不是有变少,而我装模作样端详半天,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看见我妈满意地笑一笑,眼角的细纹皱成很漂亮的一尾鱼。但是我经常有一种错觉:我这辈子应该是不会老的。
而这时距离奶奶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已经有小半年了。奶奶叫顺华,放在现在再不会过于老土的好名字。印象里她总是比较沉默,逢着年节家里热闹时,她也总是娴静微笑着,导致我在网上看见什么老人撒泼耍赖的视频和新闻,总会格外想念顺华的脸。顺华的症状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在对于我而言每天重复的成长里,她在重复地继续着衰老,她开始记不清回家的路,记不清我的名字,甚至说出的很多话都没人能听懂。但我拿着以前的相册拉着她一页一页翻过去时,她有时候会突然眼前一亮,指着一个男人,然后很温柔地说:“我老伴儿。”
我看着相册里爷爷老夏几十年前年轻得我都认不出来的脸,把脸皱得像一块儿陈皮放在醋坛里。
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2月13日零下16摄氏度雪
我很喜欢东北的冬天,我也很讨厌东北的冬天。东北的冬天很透亮,下一场雪世界就变成白色,气味、视线和温度都变成白色,干净到你会盯到这些白色发呆,直到眼前出现一些稀碎的星星。可是下一场雪就冷一分,冷到不敢出门,冷到扼杀掉所有的浪漫情怀。
我开始盯着窗外冰雪里的老夏和顺华看。老夏年轻时是工程师,在顺华病之前,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由顺华操劳,所以人生的大多时分,老夏总是显得笨手笨脚。但现在顺华越来越小孩儿了,在她身边,老夏突然沉稳得像一棵老树。她越天真,我觉得她越衰老。她开始会缠着老夏去外面堆雪人,我害怕她受寒刚想开口哄,老夏已经找好外套,牵着顺华的手向外走。
那些冬夏长青的松树上,挂满了蓬松又沉甸甸的雪,偶尔风吹来,树枝轻轻摇晃,它们就簌簌地落下来。这时候,老夏和顺华就会默契地抬手,互相掸落彼此衣襟上的雪。我觉得顺华什么都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忘。纯白的城市变成背景,框住老夏和顺华凝结成无法在我记忆里消散的画面,等到来年春天,再自然化开成为我心底的露水。
8月19日零上31摄氏度晴
小朋友最大的憧憬往往是,当我老了,也一定很酷。所以我看见顺华这样记忆错乱,大小便失禁,身边离不开人的晚年时,心情是很复杂的。但老夏明显没有我这些心思里的弯弯绕绕,在这样我看起来非常痛苦的晚年里,他背着我们所有人,开始了他的浪漫计划。
老夏带着顺华去了山东、三亚、日本甚至还有欧洲,趁着还有力气,去兑现年轻时的诺言。而我们只有在顺华神志不清突然出走时,才会得知老夏他们又偷偷驻扎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这一切又浪漫,又危险。顺华的病情很不稳定,最严重的一次,他们在日本七天,顺华丢了三次。我无法想象老夏是怎么捱过这些日子的,怎么一次又一次平复自己慌张无措的心情,但是老夏还是无比坚定地继续带着顺华在路上走走停停。
小朋友对于死亡其实没有多大的恐惧的,我们盲目地相信着,世界和十八岁,都会永远的鲜活。我惊讶的是,老夏和顺华两个经历过半辈子沧桑的人,在这一刻,和我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共振。他们不在乎生命的尾巴究竟还有多长,他们只想在生命倒数的时分,拉住彼此的手。
9月25日零上21摄氏度多云
我收到了老夏寄来的一张照片,我猜那个时候大概晨雾已经散了很久,胡同口种着一排排的杨柳,沿街都是小商贩,馒头出炉的时候会掀起一阵白烟,拨浪鼓咚咚咚地响。老夏和顺华在这样的烟火里,笑出深深的皱纹。
我拨了通电话过去,老夏说他在和顺华采荇菜。我想起来有一次顺华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趁着老夏睡觉偷走了家里的钥匙,坐上公交车,她说和小姐妹约好了一起去挖荇菜。我们报了警,当地的志愿者队伍也出动了,甚至在电视台刊登了寻人启事,最后终于在一片荒地找到了无措的顺华。而老夏只是走了过去,蹲下来,说“我和你一起”。
人从降临到世界上那一刻,就开始不断地和别人建立联系,有些联系很长、很坚固,有些联系很短,很脆弱。当老夏说出那一句一起,我终于感受到了某种联系的重量。
11月16日零下十度晴
我从前觉得,死亡大概意味着一个人身份的剥离,思维的停止,不再消耗资源也不再对外做功。而人们对于死亡,总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但当我们真的临近死亡时,也许是意外的平静,比如老夏。医生说顺华的寿命大概在2-3年,在这样相比于一生显得如此短暂的时段,老夏除了带着顺华到处转转,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天气很好的时候,连推带拉地带顺华到楼下散步,再连推带拉地带她回来。我开始懂,也许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在重复这些平凡时,变得不平凡起来。
如果顺华会回忆这有些残缺和破碎的一生,她大概只会想起她和老夏参加的北京旅游特惠团,听说这种团会吃回扣,所以只带着功能机和一百块钱就出发。她大概会想起老夏开车带着她去山东,哪怕冒着她在高速上情绪无法控制的风险。她大概会想起他们在海边买的一套白坯房,哪怕只住过两次,哪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
而我想,如果这样,那我们又何必害怕死亡。
12月5日 零下十九度雪
不知道怎么给老夏和顺华他们俩的故事,写一个温柔的小尾巴。年轻的小朋友开始意识到,衰老,疾病和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只要我们能意识到生活的重量,也许它并不可怕。
诗人塞萨尔写:“我不想死,而且我才不在乎我是在巴黎,莫斯科,或俄亥俄州的洋斯城。”看了他们俩的故事,我想说,我不害怕死,而且我也不在乎我是在巴黎,莫斯科,或俄亥俄州的洋斯城。因为衰老和死亡都是既定的结局,但人生处处都是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