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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古典诗歌的决定性瞬间(一)

发布日期:2023-09-01 来源:党委宣传部 黄晓丹

编者按:不久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黄晓丹老师、诗人胡桑与读库出品的吉川幸次郎作品集责编樊超群,在上海古籍书店展开对谈。他们从古典诗歌提供的养分、打开内心的瞬间聊起,讲述古典诗歌何以让人变得更加丰富,汉学泰斗吉川幸次郎又是如何激活他们作为中国学者的独特经验。以下是根据黄晓丹老师现场发言整理。

理解古典诗歌的决定性瞬间

“决定性瞬间”这个词来源于摄影家布列松。他在1952年出版了摄影集就叫《决定性瞬间》。用相机拍照当然是关于瞬间的技术,但布列松崇尚的那种摄影艺术却不是去捕捉平凡的瞬间,而是去创造一个无比凝练,且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瞬间。这个瞬间提供的认识、情感和审美内容如此集中而统一,仅以一瞬就使现实有了个性,所以可以称得上是“决定性”的。在讨论吉川幸次郎这一系列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著作时,是胡桑想到了“理解古典诗歌的决定性瞬间”这个表达。这个表达使我眼前一亮。首先因为它符合直觉。我经常感觉到通往一首诗的入口,或者通往一个作家的入口,只要找到它,那些含糊不清的批评术语或者似是而非的碎片印象一下子就明确了起来,随之一件精美绝伦的作品、或一个个性丰满的作家就站在了我眼前。

当我回忆,在阅读古典文学时,我是否经历过这样的瞬间时。我的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诗,而是我初中时看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司马迁前面写了一大堆,后面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如果死一万次,我都不会后悔。

一个人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失去对于语言的认真、信任和敏感的。成人看到这句话,理性认知:这是一种叫做夸张的修辞方法。但小孩子不是。那时我十分震惊,愣在那里。这个人说他死一万次都可以。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有这么强烈的愿望?我翻来倒去把《报任安书》看了好几遍,还是半懂不懂。那时我对司马迁的整个故事并不了解,但那个瞬间带来了强烈的印刻,之后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让人坚信、为它去死的。这是十分自然的事。

后来,我从事古典文学教育工作,经历了更多这样的“决定性瞬间”。进到一首诗歌中,在诗里活一遍,变成了特别常见的事。如果要符合“诗”这个主题,我会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在《诗人十四个》的扉页上引用了陶渊明的《荣木》:“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这是开始的四句。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首诗。二十九岁博士毕业,去大学任教。大概是五六月的某一天,我从青年教师公寓走到教学楼讲陶渊明,路程大约两百米。就在学校操场的铁丝栏旁,我忽然看到了我马上要讲的“荣木”。荣木就是木槿花,在春末夏初,江南阴晴相接,色彩浓郁欲滴的天气里开得格外绚丽。以前我没有注意过它。但那天我一路走过,一路在琢磨,为什么会有陶渊明这样的诗人,如此残酷地讲述人生。按照陶渊明的说法,木槿花以为自己把根牢牢地扎在这个地方,能永远活下去。但它早上还在炫耀花朵,晚上就已经“夕已丧之”。写的完全没错。残酷而深刻。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外在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当我站在讲台上讲《荣木》时,我已经觉得我是在讲我自己的命运。陶渊明这个刻薄而又慈悲的老头,在历史里远远地看着我嘿嘿发笑,逼得我不得不经常想起:不管我们带着多少的警醒和反思去生活,但每当一个“晨耀其华”的满意的时刻经过,就有一个“夕已丧之”的未来在等待。

语言可以照亮黑暗的世界

这个学期我给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上课,我问了学生:“你们能够感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种愁绪吗”?他们都点头。我又问:“你们中间有多少人真的见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呢”?全班同学都呆住了。不是他们意识到自己没有见过,而是记忆发生了混淆。好像见过,但是在哪里呢?是哪条河?哪一年?不知道。

这样的经验在我们的人生中非常多。它意味着文学阅读可以扩展人的体验,与我们的真实体验相当。我们的学生知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但是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银河;他人生的每一个春天都坐在教室里上课,从来没见过“一江春水”,但不妨碍他理解诗中的情感。

人们常常会问,阅读古典诗歌对现代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想说的第一点是,语言文字可以脱离现实经验,直接传递前人在现实经验中获得的感觉。在现实经验匮乏的时代,现代人需要借助于诗性的语言文字获得体验。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世界是黑暗的,但是语言可以把它照亮。当我们心有所感,但感受不能变成语言表达出来时,我们就仍处于混蒙未知的黑暗之中。

我在学校上中文课,有时讲着讲着就激动起来,跟学生说:“学文学的意义是什么?学文学有无数的意义,其中有一个就是用语言照亮黑暗”。

刚才胡桑讲到本雅明城市建筑的概念。我看到大家随着他的讲述走入那些建筑的过去和未来。每个人都在回忆,我们好像确实走过那些曾经辉煌,后来变成一栋废楼的地方。但这些回忆因为不被语言化,因此依然是模糊的。那我们让王维来带我们走。

《辋川集》的第一首诗。王维直接用二十字来带领我们思考:“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他说,我在孟城口这个地方造我的新家,但它原是一个旧地。旧地的“古木”和“新家”相对。

孟城口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别墅所在地,过了不到几十年,宋之问不见了,他别墅变成了废墟,古木变成了衰柳。以上是总结历史,然后把这个经验推向未来去设想,王维意识到,自己将会经历一模一样的过程。虽然王维正准备造一个新别墅,可是他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离开他。

而且不但物质会离开,“来者复为谁”?几十年后,哀悼自己无影无踪的那个人是谁?难道他会对我有很多欣赏、很多羡慕吗?不会。他对我,只有后来者对已逝者的悲哀和怜悯——“空悲昔人有。”

当我们有了这样的语言去描述世界,它带来的认识的精度和深度与只带着模糊的感觉去触摸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经典诗歌对们的帮助。

真实自有力量

在微信、短视频流行的时代,读者普遍认为那些最伟大的诗人、作家是靠对世界的聪明认识来度过自己生命危机的。现在最流行的中国古代诗人是苏轼。大家对苏轼抱有一种幻想,认为他领悟出了某些生命的真理,所以生命对他来说不再是重负。因为有太多对苏轼流俗的解释,我反而对这种人生解脱之道产生了反感。

最近我喜欢上两个原先完全不能理解的诗人,一个是李陵、一个是曹操。为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力量。他们不是靠觉悟来逃离生命中的痛苦,而是靠一种完完全全顶住、扛住的力量。他们展现的生命样本是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想不到任何聪明的解释可以帮我换一个想法、逃离现实,但是我依然可以顶住,生活下去。

吉川幸次郎的《中国诗史》第三页是他的学生写的序:“博士学术研究的态度与方法,则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儒家的文学研究法。”这个研究法是什么呢?他说:“众所周知,儒家不仅提倡专心致志做学问,更重要的是还要求在做学问的同时提高人的道德情操,并以此作为基本的信念和美好的愿望。”

这句话很有意思。我们从小被教育,之所以要看前人的经典作品,是因为它会提高我们的道德情操。这种说法,其实只注意“道德”,不注意“情操”。中国诗歌对人的影响并不是通过道德说教来实现的,而是通过把人带入一种情感境界。读者通过阅读诗歌进入那些情感境界,情操得以提高,随后带来一种真实的道德。这样的道德选择是生命的需要、情感的需要,而不是出于外在戒律的原因。

序里接下来说“博士从事文学研究,则不仅注重自身道德情操的修养,而且是把文学看作是人类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因此致力于探讨各个时代的作者在其诗文创作中所寄寓的喜怒哀乐等真情实感。”“博士之所以研究杜甫,是因为希望将人们普遍珍重的‘诚实’这一人类美德,通过文学普及来化入人心。”

这里的诚实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要骗人,而是人要葆有对自己生存际遇的敏感性和真诚性。既包括不回避过于苦痛的、惨烈的外在现实,也包括去面对每个人内在的,在我们价值体系中被认为是光明的或黑暗的东西。它们全都可以在文学中呈现。通过阅读,可以体会到一个远远超过道德说教的丰富的人生,这是文学研究和文学阅读特别有价值的地方。我一直认为,文学阅读、艺术修养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更加丰富,意识到这个世界和我们自身的各种矛盾性,而不是把它变得非常狭窄,只剩一些整齐划一的苍白答案。

吉川幸次郎写《中国诗史》时,考察诗人的重点即在此:一个人置身于自己的社会生活背景之中,他如何比同时代的人更多地、更真实地去表现世界和人的复杂性,并且赋予它一种合适的文学形式,来使经验传递。他讲阮籍也好,杜甫也好,苏轼也好都是如此。

很有意思的是,吉川幸次郎的这本书,和我们现在论文的写作方式有一个特别大的区别,他常常没有结论。他就把你带到情境中,你感受到了,那就行了。结论性的那句话在哪里呢?没有。他带给我的反思是,我们真的那么需要结论吗?似乎不要也可以。

阅读() (编辑:朱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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