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姚淦铭教授去世已经三年多了。生命急匆匆的逝去与他对生命的眷恋以完成宏伟的写作计划之间的剧烈对抗，那种无助无望的眼神，至今仍时时萦绕于我的脑际，但是我却软弱得总是拿不起笔，拿起笔来又不知道如何评说。

2019年2月8日，我从上海小女儿家返锡的次日，接到姚淦铭夫人朱瑞芬老师的电话，说姚淦铭住院了。我吓了一跳，说：“我马上来。”时值春节，住院部大楼空空荡荡的，老姚在骨科的11床，整个病房就他一个病人。他静静躺在床上，已经不见那种灵气涌跃的精神。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老姚看见我，眨眨眼表示打过招呼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和我讲话了。他伸出胳膊给我看，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我十分意外，几个月不见，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连忙安慰他，“你会好起来的，你的书还没有写完呢！”

朱瑞芬和儿子都在，儿子看护着父亲，朱瑞芬把我拉到病房外头，告诉我实际情况。元月31日，老姚因为腰椎间盘脱出，坐都坐不起来了，才肯放下笔住进医院。不料例行检查时，竟然查出了肺癌，已经扩散到全身，是晚期了！

朱瑞芬打电话喊我来，急需我帮忙的是如何解困。原来骨科在得知老姚已经是肺癌晚期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给他先做腰椎间盘复位的手术。她和儿子都拒绝了：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还保什么腰，紧要的是对癌症的治疗啊！就这样医患双方顶牛了。朱瑞芬说交涉无果，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只有请学校帮忙了!我顾不得多想，就打电话给副校长吴正国，告诉他姚淦铭的处境。我知道吴校长近几年负责筹建医学院的事情，应该和医疗界熟悉。“我知道姚教授，他在‘百家讲坛’的讲座影响很大！我在外地，我会尽快赶回来处理这件事。”第二天，2月9日下午，正月初五，从外地急匆匆赶回来的吴正国副校长，和学校退休处陈霞雯书记到医院看望老姚。校长出面，几方面协调，姚淦铭治疗的问题全部解决了。“姚淦铭教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后面我还会关切这件事。有什么困难，您直接和我联系。”吴校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朱瑞芬。

2月10日，人文学院副院长杨晖和中文系主任高侠也闻讯来医院探望，可病情发展得很快，老姚已经不能起身，意识不是很清楚了。2月11日，我和老伴去看望姚淦铭时，他正好清醒着，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我们，泪水瞬时流下来。我们也难以自已。我无言握着他的手——那双写出过无数精妙语词的手，明显已经萎缩了，缺少了知觉和温度，使人顿感生命的脆弱。我所认识的几个得肺癌的朋友，都是半年时间就撒手人寰了。我和姚淦铭相交甚深，所以也很直接地对朱瑞芬说：“老姚的病可能难以救治，得要准备后事了。”她流下了眼泪，说：“知道，我和儿子有这个准备，我们什么仪式都不要，只要老姚安安静静地走就好。”我了解姚淦铭夫妇俩，看起来是江南人的那种娴静文气，可是那股硬气却是深藏在骨子里的。

我问朱老师：“为什么姚淦铭参加学校体检没有查出来呢？”她说：“老姚已经好几年不参加学校的体检了。”为什么？嫌耽误时间。他把一切时间都用在写作上，写作的计划很多很大，出版的顺利使得他放弃了一切的休息，为了赶书稿，夜以继日了，他甚至连每天一小时的散步也取消了。朱老师说：“我怎么劝都不听，老姚总说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别再劝我了。”

我的研究生丁晶和姚淦铭的硕士研究生范丽华是大学同学，2月23日，他们相约去医院探病，医院说2月21日病人家属已经拒绝治疗，搬回家了。两人又找到姚老师家楼下。朱老师下楼来迎接，没让他们上楼探望，并且叮嘱他们：不要给徐兴海老师说这里的情况。他们俩觉得异样，又转到我家来，告知我这些情况。糟糕，老姚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查学校离退休处的讣告栏，赫然跳出：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姚淦铭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2019年2月21日逝世。根据家属的意愿，不举行告别仪式，不举行追悼会，谨此告知。

姚淦铭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不知道自己是生了癌症，而且是要命的肺癌。他对我说的最后的话，还是椎间盘治好了，就抓紧完成书稿。读书，写书，就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是，他就这么步伐匆匆地走了，留下了一大堆没有写完的书和不甘心。

这根有思想的芦苇，竟是如此脆弱，被轻轻碰了一下，就折断了，于是也就停止了他的思想。

姚淦铭去世后我一直不敢和朱瑞芬老师联系。朱瑞芬是江南大学档案馆研究员，和姚淦铭是大学同学，二人自“执子之手”，便注定是“之死矢靡它”的那种终身伴侣。我知道她的痛苦是无法排遣的，但是我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差不多一年后了，我给朱瑞芬打电话，电话接通我就听到那头的啜泣声。朱老师说她一年来还是第一次接电话，她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联系，也难以向任何人诉说。我和老伴去看她，只见家里还是原样，老姚在百家讲坛演讲的照片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音容笑貌依然。写字台上摆满了书，一本一本地都打开着，里边的纸条子夹得满满的，显示着紧张工作的状态，显然是朱老师焚膏继晷地在工作。她说她正在完成老姚没有完成的书稿，出版社信任她，让她把老姚基本成型的书稿接着完成。山东人民出版社“智慧丛书”剩余的稿子已经交了，其他的写作任务正在夜以继日地往前赶。

朱老师的眼镜后时时闪着泪花：“我不想触碰这些事，都是痛苦，我现在整理出版他的文字书学和王（国维）学等论文集，还有隶变等书稿，我的生活一切如旧，就是姚老师不再回家。”她顿了顿，又说：“我的眼睛已经不容许我工作。以前视网膜曾经脱落过，现在的眼睛焦点有了黄斑，第一眼看出去的时候看不清，过一会它会转开，才能看清楚，所以我不敢外出，不敢穿马路。我一年多未出小区门了。”我问：“吃菜怎么办？”朱老师说：“有人送菜。”

朱老师在克服一切困难完成姚淦铭的未竟事业，虽然艰难异常，但是仍然在持续推进，胜利在望。这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情，也是学术界的事情。

姚淦铭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倾注了一生心血。他将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作为人生理想，为保持中华传统文化的生机活力贡献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他通过以经解经、经史合参的方法，加以个人的修证所得，通过对《论语》《老子》等经典的解读，为我们还原了平凡、可爱和真实的古代思想家的形象。他把对经典的导读，升华至对个人“心性”的培养上，扩至对国家、民族和整个人类命运的关怀上，以期开创新的人文格局。这位文化先贤，值得我们缅怀，追念他的不朽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