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鲁迅先生的小说,陶醉于他广博的文学功底与深沉的济世情怀的同时,也在思考一个问题:何谓鲁迅气氛?为什么《在酒楼上》被周作人赞为“最富鲁迅气氛”的一篇小说?
我认为,所谓的“鲁迅气氛”,主要是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中的投射,借助主人公之口揭露社会的黑暗,宣传自己的主张。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曾经说过,鲁迅的精神气质与其故乡的浙东文化以及中国历史上的魏晋风骨、魏晋风度等,都存在着精神联系。也不难看出,吕纬甫与魏晋时期的人物性格具有相似之处:吕纬甫性格中的那种颓唐、消沉,嗜酒不羁与随遇而安都类似于醉侯刘伶……但是,令我不解的是,所谓的“鲁迅气氛”,就只是魏晋风度乃至浙东地域的影响这么简单吗?
首先,小说的标题——《在酒楼上》,以空间为题,给人一种轻松随意的感觉。“酒楼”给我的直观感受就是一个富有古典意味的空间:没有那么紧张,也不是完全封闭,可以会几个堂倌,酒客,与他们谈天说地;也可以闲坐发呆,酌一杯小酒,静观花开花落……
魏晋名士喜欢酒,那是他们逃脱痛苦,摆脱世俗枷锁的一个手段,他们表面豁达,内心却极其痛苦。但是在《在酒楼上》一文里,我看到这种痛苦是淡淡的,并不像《孤独者》或《伤逝》中那样沉重。主要的情节就是旧友重逢,吕纬甫向“我”叙说两件“无聊的事情”,情节淡,但是抒情浓,一股“淡淡的哀愁”如薄雾般笼罩着全篇。正如曹聚仁先生所说,这份“淡淡的哀愁”,才是所谓“鲁迅气氛”的核心所在。
酒楼很颓败,且“空空如也”,连堂倌都很懒散,“我略带些忧愁,然而很舒服地呷一口酒”。“我看着废园,渐渐地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这“哀愁”与“孤独”是能令人感到舒服的,正如前面所引的那样,甚至“中间还带些愉快”。是啊,对于搏斗过的战士来说,这样的愁绪大概的确是能令人放松的吧——也即所谓的“闲愁”。正是在这样一种淡淡的哀愁的氛围中,小说的主人公吕纬甫出现了。与《孤独者》相比,他的出现是多么不徐不疾。
对于吕纬甫的外貌描写,完全就是一个失意、颓唐,但仍未完全失去精神气的知识分子的画像。“我”虽然与吕纬甫是旧识,但因多年不见,彼此都有些隔膜,二人的对话并没有“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籍谈笑”的慷慨与潇洒,也没有“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的自如,更多的是满腹牢骚,乃至锥心之语。
吕纬甫的关于蜂子自嘲,短短几句,便刻画出一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半生的经历。这样的话,从他本人的口中说出,更令人觉得悲悯: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前半生的徒劳无功。如果说之前吕纬甫的形象多少与魏晋时期的人们有些类似的话,到了这里,他便显出了独属于鲁迅的消沉的色彩来—一切改革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改变,不管是个人,还是社会。
吕纬甫发现小兄弟的坟原是空的,确实没有迁坟的必要,然而还是煞有介事地弄完,以为“这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一些。”这便是吕纬甫的“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因此是“无聊”的。“无聊”在鲁迅笔下,意思大多接近于空虚、虚无。但是我觉得,出现在这里,并非真的“无聊”,而是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们关系到鲁迅的生命体验中最为关切的两个问题——“虚无”与“实有”,“希望”与“绝望”。
“坟”这一意象,象征着死亡,对于生命来说,死亡应该算是终极的虚无了吧。人死后,其元气也没有了,然而这样的一种思想也不是真正的虚无,直到发现象征着死亡的坟,里面原来是空空如也,这是何等的悲哀与绝望啊!这大概就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也许就是鲁迅思想中最为黑暗的一角,可以称得上是彻底的虚无,无怪乎迁坟之事,给予鲁迅如此强烈的冲击。
故事的最后定格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这一景象中,并不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样的彻底的空无,而更多地突出了人世间的挣扎与无奈,因为有社会这张无形的“罗网”,笼罩着我们每一个人。叙事者似乎对吕纬甫的前途兴趣寥寥,并没有显示出“追问”的强烈欲望,而是让结尾留在这样一种徘徊不定、无所依从的气氛之中,对于“找出路”,似乎并不十分热切。
大概就是因为这种无奈,悲凉,小说从头到尾的气氛始终都是低沉,灰暗,萧索的,结尾的茫然与惆怅也是淡淡的,因为它的复杂与含蓄,读起来也是余韵悠长。
至于魏晋风度,前面说过吕纬甫如刘伶般放荡不羁,细细读来,发现吕纬甫又何尝如刘伶那样放纵,又怎么能谈得上是“随遇而安”呢?同样,对于魏晋人物,我们总是注意到他们放达、任性、疏狂的一面,很少注意到他们痛苦的一面。在这方面,鲁迅对于这个问题相当留意,对于魏晋人物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体悟相当深:静穆的陶渊明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高洁傲岸的嵇康也有世俗化的一面;正如昔日喜欢捣乱的吕纬甫也不得不为了生计而教起了“子曰诗云”,“之乎者也”,背叛了年轻时的理想。
大概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由于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得不与生活和解。小说中,吕纬甫因为没有坚守住当初的志向,最终还是陷入了“二心交争”的境地,“一匮而败之”了。这种软弱、动摇与自觉、清醒混杂在一起,实在是一种相当动人且深刻的痛苦。
这种动人且深刻的矛盾痛苦,这种“二心交争”的自剖,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鲁迅文学的底色。在我看来,鲁迅虽被誉为“战士”,但并不是天真的乐观主义的战士,而是饱经世故,绝望而又反抗绝望的战士!
曹聚仁先生说过“鲁迅有三个”:“一个是中年的卸去外衣的真的鲁迅,一个是当他执笔时,为着读者着想,在他的议论中加一点积极成分,意志奋进的鲁迅;还有一个,则是青年们依着自己幻想而构成的鲁迅”,而他认为,“真的鲁迅”,就是吕纬甫!
在我看来,“真的鲁迅”未必真如吕纬甫那般消沉,“意志奋进的鲁迅”有时也未必为假。消沉也好,绝望也罢,的确是鲁迅真实的一面,但这不过是“淡淡的哀愁”罢了。反过来说,如果体会不到这种“淡淡的哀愁”,那么我们也不能理解完整与真实的鲁迅。
因而,从这方面来讲,《在酒楼上》的确是“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了。